2017-11-16 17:15 来源:张雪梅点击:次
13岁,一个另人羡慕的花季年龄。校园,一个让多少成人怀念的青春记忆。13岁的小晨本来应该和伙伴们一起在校园里学习、玩耍,享受着这个年纪蓬勃的活力。然而,现在提到学校,小晨就恐惧万分,隔段时间就要去看心理医生,还要防备着病毒发作导致的疾病。小晨的父母说,这一切源自三年前的一次小小的冲突。就是那次冲突,引发了老师后来无休止的批评和讽刺,深深的伤害了孩子幼小的心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师到底说了什么让他无法忍受的话语,让他这么久都难以释怀?语言伤害对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吗?这能算是暴力伤害吗?
小晨本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健康开朗,兴趣广泛,尤其爱拉手风琴,已经考到了六级。小晨的家庭条件并不富裕,母亲患有心脏病,身体虚弱,需要长期治疗,小晨是家中独子,承载着家里所有的希望。而小晨也很懂事,有了问题都自己解决,不愿意给家里添麻烦,惹妈妈生气。
小冲突引发的噩梦
2002年,小晨10岁了,顺利的升入了小学五年级。开学没几天,小晨和同学小杜在课间一起打闹玩耍,闹着闹着动作大了,两人急了,小杜打了小晨两下,小晨也不示弱的还了手。结果小杜哭了并且告诉了班主任赵老师。小晨向班主任解释说是小杜先动手的,而且自己已赔礼道歉了。可是赵老师根本不听解释,就让小晨买东西给小杜赔偿,并且冷冷的说“如果人家的脸被打坏了,整容还得花好几百呢,让你花二三十元就够便宜你的了。”小晨没有办法,只好回家告诉了妈妈。可是妈妈生病,爸爸工作太忙回家晚了,当天就没有买成。小晨爸爸要来了小杜家的电话和住址,准备改天去看看孩子。
第二天,小晨到了班里,赵老师询问他东西带来了没有。小晨如实说了没有,可是老师认为他在找借口,坚持要给他家人打电话。小晨告诉老师妈妈身体不好还在睡觉,赵老师态度强硬的问“睡觉就不能打?”,并且坚持给小晨母亲打了电话。沟通过程中,小晨一直在旁边给自己辩解,赵老师非常气愤,直接在电话里说“你们家孩子不服管,以后我不管了!”小晨妈妈一听就着急了,赶忙跟老师解释,劝老师别生气,并且表示一定批评孩子,希望老师也继续管教。
打完电话,赵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让小晨给他妈打电话,他说他妈睡觉呢。你妈还睡觉呢,你妈是什么人物啊,是慈禧太后呀,还是国家主席呀,人家主席还接电话呢,周总理还半夜为民办公呢。”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听到老师竟然用这种语言来讽刺自己的妈妈,小晨心里既气愤又难过,可是如果跟家里说了,妈妈再犯病了怎么办?小晨决定不告诉家人。
可是小晨没想到妈妈接完电话就犯病了,爸爸赶紧带妈妈去了医院,中午都没顾上管他。下午来到学校,老师再次追问他是否带了东西,小晨说没有。老师生气的转身就走了。晚上,小晨爸爸给小杜打了电话,跟小杜和小杜妈妈解释并且道歉。小杜妈妈说没事,一个小手能打成什么样啊,俩孩子以后还得在一块儿玩呢,并再三表示千万别买东西过来,照顾生病的家人要紧。
第三天是周五,早上小晨刚进班,赵老师就追过来严厉的问“东西带了吗?”小晨很害怕的说:“没有,我妈病了,您跟我爸联系吧。”赵老师在班上大声的喊道“小晨我告诉你,你让你妈你爸写字条,以后你要是让人家欺负了别找我,我不管!”这时小杜马上举手跟老师汇报,说小晨爸爸昨天已经给他们家打过电话了,没事了。当天上课的时候,小晨积极回答问题,赵老师却不耐烦的说:“就你知道的多,就你懂。”小晨听了之后非常伤心,一直都闷闷不乐。下午小晨去医院看牙,他没敢跟老师请假,怕老师再讽刺他。小晨爸爸赶紧跟赵老师请假,并批评了小晨。
周末晚上,小晨的一个同学给小晨家打来电话,告诉小晨父母在班里发生的这些事。小晨的父母听说后,也没有过多的放在心上,只是告诉小晨,不管老师说了什么,也是为了他好,一定要好好听话。
第六天,小晨爸爸一直没联系上赵老师,又急着带小晨妈妈去看病,只好让小晨自己解释一下。赵老师再一次追问东西带了没有的时候,小晨很不解,我们已经跟小杜联系了,两个人现在也和好了,家长们也都和和气气的沟通了,为什么老师一直追问此事不肯罢休呢。他只好说“没带,我妈病了,您还是直接跟我爸联系吧。”结果赵老师非常生气,认为小晨一直推三阻四找借口,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小晨我告诉你,最晚明天你给我把东西带来。你们大家听着,小晨不服管教,以后你们谁也不准跟他玩,如果谁跟他玩,他打了你们我不负责!”小晨非常生气和难过,自己已经跟老师说明情况了,为什么还是这样被当众点名批评,还让全班同学都不要理自己了,上学还有什么意思呢。
当天下午,年级做操比赛,小晨没有踩准地上画的点。赵老师当着全年级同学大声嚷到“小晨你知不知道做操的规矩啊,你踩的点呢!”其他班级同学的视线马上集中到了小晨的身上。当时其他同学也有没踩准的,赵老师却很轻声的提醒了他们。小晨十分羞愧,感到很没面子。
随后考试的成绩单发下来了,小晨和同学被扣的分数相同,可是赵老师给其他同学判了“良”,却只给了他“达标”。
悉心呵护,他终于露出了笑容
一个星期的经历让小晨幼小的心灵受到接二连三的打击,他怎么也想不通,老师的不理解、讽刺、挖苦、当众斥责、错判试卷等行为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彻底断了。第七天晚上,小晨开始半夜惊叫、噩梦不断,家长叫醒他,发现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早上,小晨依然全身是汗、脸色苍白。惊慌失措的父母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专家通过诊断,最终确定小晨出现了应激性心理障碍。
专家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小晨的父母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直到这时,他们才详细了解了小晨在学校里的遭遇。专家问小晨:“你为什么这么多事自己扛着,不跟家长说呢?”小晨低头小声的回答:“因为我爸爸工作忙,我妈妈身体不好,赵老师这么说我,还说我妈,我不想告诉他们,我怕我妈生气犯病。”
小晨父母赶快让孩子接受治疗,并且通知了学校。然而祸不单行,没几天,小晨开始发烧,半个月后都没有退,后来经过化验,发现小晨感染了EB病毒。医生说是因为孩子心理障碍,精神恐惧,多日不进食物,身体抵抗力下降才导致的。
就这样,两个10岁孩子之间的玩闹,因为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停追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学校积极处理了事情,调走赵老师,更换了班主任,让孩子喜欢的老师过来看望他,并积极配合孩子看病,还与家长和心理医生一起商讨了治疗的方案。
随后的时间里,小晨在父母和老师的照料下渐渐恢复,从每天只能上一节课,恢复到半天,慢慢的可以坚持一天上课了。学校也派了专门的老师来给小晨补课。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小晨恢复了快乐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积极参加班里的活动,升入了本校初中部。毕业后,小晨还多次回小学看望教过他的老师们。虽然他还是因为病毒感染的原因经常发烧,但他不再对学校有如此深刻的恐惧。
不闻不问,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照顾”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慢慢过去了,小晨也会逐渐恢复。可是在八年级的时候,事情却突然急转直下。小晨的现任老师对小晨采取了不管不问的教育方式,对小晨的作业不进行批改。家长发现并和老师联系沟通后,老师开始批改作业,但是并不认真,有时候写错了也打对勾。小晨的学习成绩开始明显下降。更让小晨伤心的是,他积极参加班里组织的活动,主动提出用手风琴给班里的合唱比赛伴奏,可是等他拖着生病的身体完成比赛后,班主任不仅不像同学们那样感谢他,反而说他“爱显摆”。有些老师对小晨爱搭不理,从来不回应小晨打招呼。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某一次假期开学,全班同学提前返校练习国际歌,只有小晨一个人没有接到通知。
这种忽视冷漠、放任不管以及明显排斥的态度对尚在病中的小晨造成了进一步的伤害。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得不到老师的关爱,更得不到鼓励。他开始做噩梦,不断梦到10岁那年在班里发生的事情。他更加不愿意上学,回到家也不说话,不想见任何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小晨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
与此同时,小晨父母与学校之间也在教育方式、医疗费报销等问题上出现了一些分歧。一次次的沟通之后,他们感到学校总是在为老师进行开脱。考虑到几年下来,双方都身心疲惫,经过多次与学校协商没有结果,家长找到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希望通过诉讼解决学校的赔偿问题,结束与学校之间的纠葛。
2005年9月的一天,我和同事接待了小晨的父母,收到了他们长达十五页的情况说明。十五页厚厚的一叠文字,不仅描述了小晨的经历,也诉说了父母的心酸和无奈。翻着手里的材料,看着这些苛刻的语言,我们无法想象一个10岁的孩子是如何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的。这些侮辱讽刺,还有刻意忽视,恐怕成人都难以坦然接受。
这是一起严重的教师语言暴力伤害事件。目前,人们一般都会认为体罚等涉及学生身体健康的行为是违法的,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像本案这类语言伤害和教育方式不当等“软暴力”同样也是法律所禁止的。
然而,要走法律程序,关键看证据。我们研究了小晨父母提供的一些材料,认为这些证据很不扎实。比如没有证据证明老师存在语言暴力的侵权行为,这些侵权行为和小晨的心理疾病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今后的治疗费以什么标准计算,等等,而这些都是很难进行举证的。负责本案的赵辉律师让小晨的父母回家继续收集同学的证言等材料,指导他们到法院立案,并提交缓交诉讼费的申请。
然而立案之后,法院却一直没有通知开庭,多次联系也没有进展。过了两个多月,我们联系到主审法官,法官通知我们对方提交了证据,于是我们赶快去阅卷、交换证据。
考虑到这个案件的特殊性,原告的诉讼请求大部分是将来治疗需要的费用,而现在并未发生,法院很可能这次判决不会支持。小晨的身体心理伤害与学校的教育方法不当之间是否存在直接因果关系,这一点已经向多家鉴定机构和权威医院咨询,均答复无法进行鉴定,而且鉴定过程将对小晨构成二次伤害,因为需要让他回忆那些他不愿提及的痛苦。同时我也在一直积极联系学校、教委,希望能促成调解。
一天中午,我刚刚从大兴开会出来,还在路上的时候就接到了学校聘请的律师的电话。刚刚接通,就听见对方律师及其严厉的对小晨的父母进行指责,说他们是在拿孩子当摇钱树,就想着怎么跟学校要钱、说我们青少年法律援助中心不了解事实等等。我希望对他进行解释,无奈根本插不进话。这位律师如此偏激的态度让我无法专心开车,只好停在路边听他讲话。半小时后,他激昂愤慨的情绪才稍有缓和。我抓住时机,耐心跟他介绍了我的工作,提出儿童保护案件的特殊性,并对语言暴力会给孩子造成的伤害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我建议他能够换位思考,理解小晨家庭的现状,以及这次事件给家庭带来的灾难性的影响,并希望他能够为本案的调解起到积极促进的作用。经过很长时间的沟通,他的情绪得到缓解,同意与学校进一步协商,争取调解,也提出希望家长不要狮子大开口,不顾及学校的现实情况。
随后我马上给赵辉律师打去电话,告诉她赶快与小晨的父母联系,提出调解的方案。经过沟通,几天后确定提出包括后续治疗费等等共计20万元左右的赔偿请求。可是没想到对方律师听到后再次大发雷霆,认定家长想敲诈学校,坚决不同意调解。赵辉律师只好赶快与小晨父母联系,搜集录音等证据,尽快提交给法院。
在本案受理之前,媒体上就曾频频报道学生在学校遭受教师语言暴力的案件,引起了我的关注。为了了解更多学校中教师言行规范化的现状,我立即开展了关于教师语言暴力的调研活动。在本案办理期间,我们将《教师语言暴力调研报告》进行了发布,引起社会及司法部门的广泛关注。
我们进行了大量的调查取证的工作,查阅的很多心理障碍的资料,并且一再与承办法官和对方律师进行沟通,说服对方改变成年人的视角,以未成年人保护的视角审视本案。开庭时对方律师主动提出调解,最终在法官的主持和对方律师促成下,双方达成协议,学校同意调解,一次性赔偿了小晨10万元。小晨的父母回到学校,为小晨办理了休学手续。
面对很多调皮不听话、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很多老师都认为,打他、骂他是为孩子好,是为了提高他的成绩,为了他将来不犯错,为了他将来能有好的出路。可是他们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体罚学生、辱骂学生本身就是错误的行为。随着法制的进步,很多老师已经意识到体罚学生是违法的,可是对于语言伤害这类“软暴力”造成的后果却没有明确的认识。实际上,这些语言对孩子心灵的伤害可能远远超过大人们的想象,轻的可能使学生失去学习兴趣,严重的还可能导致心理问题,甚至自杀自伤、违法犯罪。
小晨最终还是休学了,没有回到让他伤心、恐惧的学校。我的同事赵辉律师在处理完这个案件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如果孩子生活在批评中,他便学会谴责;如果孩子生活在敌视中,他便学会争斗;如果孩子生活在恐惧中,他便会忧心忡忡;如果孩子生活在鼓励中,他便学会自信;如果孩子生活在受欢迎的环境里,他便学会关爱别人;如果孩子生活在友谊中,他便会觉得生活在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语言可以治愈伤痛,同样也可能变成伤人的利器。身体上的伤痛可以随着伤口的愈合很快消散,然而心灵上的伤痛却难以随着时间的流逝得到忘却。如果我们的老师们在开口前能够考虑一下年幼的孩子的感受,这些悲剧或许将可以避免。人们总是喜欢将老师称为园丁,我们多么希望,在这片园地里,教育者们撒播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对他人、对未来、对世界的爱、希望和梦想。
注:本文出自《实践中的儿童权利——未成年人权利保护的42个典型实例》,作者: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张雪梅。(本文转载自青少年维权网,若涉及侵权,请事先通知。)